第一場 Episode 1

至今我還記得,遇見她的那個下午。她名字的聲調、走向講台的步伐,就像為我這場人生揭幕的開場白。那是一齣突如其來的即興劇,而我還沒準備好,就已經被推上場。

記憶總在我意識裡閃回,像老舊膠卷時不時跳格。有時裂開了縫,但那些裂縫又奇異地銜接著我的過去。

她曾問過我:「你記憶的起點是什麼?」

我想了很久,最後只說:「我不知道欸,也許混亂和抽離根本不需要起點吧。」

她沒回話,只是懶洋洋地窩在床上,頭髮散在肩旁。那樣的從容,是我認識她很久之後才懂得的。

但「出現自我意識的那一瞬間」真的是記憶的開端嗎?我不確定。也許她早忘了那段對話,其實我也快忘了。

我們之間有太多話,像漂流的信紙,等著某個未曾寄出的日子再次被打開。

第一次見到她,是在講台上。她說話有點急促,縮著肩膀、微彎著腰,像試圖讓自己不那麼明顯地存在著。但偏偏那種「想不被看見」的姿態,最容易讓人記住。

她的語句斷斷續續,帶著一種躁動——像春天還沒開花前,那些悶著的雷聲。

我早忘了她說了什麼,但我記得那天下午的味道:陳舊的除臭劑、老座椅散出的霉氣、還有陽光曬過書頁時那種微微焦香的紙味。

我坐在最靠窗的位置,從斜角偷偷看她。她的侷促像是從我的未來倒退過來,提醒我「等等就輪到你了」那種預感性的難堪。

她語畢,掌聲響起,像一段不太準時的配樂。她飛也似地跑下講台,躲進一群還沒熟的朋友裡頭。

那一刻,我聞到空氣中浮著塵螨味——陽光把它們曬醒了,漂浮在教室裡,乾淨又刺鼻。那味道讓我莫名安定,像記憶被召喚時所需要的某種基底。

或許認識一個人,不是從名字開始的,而是從聲音、從氣味、從身影——這些才是願意駐留在我們記憶裡的方式。意識選擇了誰成為我們的「記憶起點」,但那從來不是自由選擇——那更像是命運的細節設計。

我後來才明白,那天,其實是我人生的第一幕。跌宕的青春進入了尾聲,雖然我總覺得青春是一種人帶出的氛圍,而不只是生物的某段期間。總之,這些事在和她相遇的那個夏季,我一無所知。

記憶就是這樣,總在味覺與視覺中留下殘影,而語言總是最先消逝。我已想不起她那天說了什麼,但我記得教室的氣味、窗外照進的陽光,和她眼下的痣。

她很有存在感,你總會在人群辨識出她,卻有一種不易察覺的平衡感。幾次偶遇,我總是忍不住偷看她,像是目光在進行一場小心翼翼的實驗。

那時她還留著流行的齊劉海,眉幾乎被遮住,說話有一點點藏不住的急促。身體還帶著高中生的青澀,卻已經透著一種要進入世界的味道——不是香水,是青春轉化後的體味,混著夏天的陽光與衣服的織線。

我記得我常常在夜裡想著她。不是因為某種劇烈的激情,而是像不小心打開了一扇門——裡頭有柔軟的想像,關於她的小腿肚、脖頸、甚至她皮膚的觸感。那是一種尚未命名的慾望。像窗前的水氣,還沒蒸發,也尚未凝結。

多年後,我告訴她這些時,她笑得興致勃勃,但從未給出什麼回應。她從不相信一見鍾情,也不相信我那時就喜歡她。但她也從沒說「不可能」,好像在等我自己弄清楚答案。

而我也真的不太確定——那是一見鍾情嗎?

還是記憶用濾鏡修圖,把某種遲來的情意,安插進了那個午後?

我開始明白,那不是「她在勾引我」,而是「我在被自己勾引」。她的存在像一根無意間扭開的壓力閥,讓那些從未說出口、從未被辨識的欲望,一股腦地湧了出來。

她沒有做什麼,只要存在。而那存在恰好成為我身體裡某個秘密通道的自動門,我只需輕輕走到她面前,便會開啟我那些輪迴般的青春往事。

就在我還沈浸在玄想裡她的回眸時,一段激昂的吉他 solo 突然劃破空氣,把我從記憶裡拉回到現在。是〈 Stairway to Heaven 〉。

那段已經在無數 「十大經典搖滾片段」裡重播到爛的 solo,仍然有一種無法解釋的穿透力。音樂像一道從記憶深層湧出的波,把我震出來,也震進某種更不確定的當下。

我坐在咖啡店裡,四周是交談與機器運轉的聲音。電視開著,播放著新聞,音量被空間裡的噪音吃掉,只剩下幾個關鍵詞:「學生運動」、「政策變動」、「網路論壇上熱烈討論」。在這些語言之外,那段 solo 還在持續。彷彿只有我聽見。那聲音不是背景,是某種穿透了時間的召喚。

我開始困惑:這首歌是誰放的?那段旋律是從哪裡鑽進我耳裡的?抑或,它根本不在這裡,是從我記憶裡流出來的?

我想起「模仿」這件事。

每一次吉他手重彈那段 solo,都在模仿 Jimmy Page,那模仿的力道,有時甚至比原作還精準。但那還是創作嗎?還是成為了某種對創作的殘影?

我們會不會也在模仿自己?

模仿那些我們曾經感動過的樣子、說過的話語、甚至模仿某場告白的表情?我們以為那是自然,其實是重播。

而語言呢?語言總是來得太晚,總在我們感覺出現之後,才匆忙趕來做筆記。它無法真正捕捉聲音。

我此刻想記下這段 solo,卻發現我根本不知道該如何用文字形容它——是奔放?是激昂?是搖滾的顫抖?但這些都不是音樂本身,只是語言的打光。

她還坐在我對面,喝著奶茶,吸管輕輕攪動杯中的泡沫。泡泡一個個破掉,像是某種即將消散的記憶。我看著她的手指乾淨,邊緣有些泛白,大概是經常摳手指的關係——

我突然明白,現實也是一段樂句。它總在你以為自己正在創造時,其實早已開始重複。

「欸,妳知道人為什麼會做重複的夢嗎?」

我是在她攪動奶茶的那一刻開口的,語氣裡帶著些微的猶豫和期待。不是想炫耀什麼深刻思考,而是像撐開一道裂縫,看看裡面會不會有回音。

她的吸管停在空中,像卡住了語意的節奏:「啊?」

我輕輕笑了一下,語氣柔了些:「就是那種,一模一樣的夢。場景、對話、甚至氣味都一樣,像一盤壞掉的錄音帶,一直回放……我在想,那是不是代表我們的潛意識其實卡在某個地方,沒有繼續往前走?」

她眨了眨眼,皺起鼻尖:「我……好像沒做過這種夢欸。」

「真的?」

「真的啦。」她喝了一口奶茶,露出一點不確定的表情,像是這個話題突然把她帶到一個陌生的房間,但她還沒決定要不要走進去。

「但我最近發現一件很怪的事。」她話鋒一轉,語調突然輕快起來,像從深水躍回岸邊。

「什麼?」

「我室友會說夢話,而且是那種很清楚的夢話,可以直接剪貼成小說的那種喔。」她撐著下巴,眼睛有一種把記憶從腦海翻箱倒櫃找出來的專注。「前幾天她半夜突然說:『這個世界是假的,我媽叫我不要相信任何人。』然後……就翻身睡了。」

我忍不住笑出聲來,那種笑不是嘲笑,而是一種被荒謬所釋放的情緒。「這聽起來像是你室友才是那個被困在重複夢境裡的人。」

「對吧?!」她也笑了,眼睛彎成一條月牙,像一段突然亮起的小旋律。

但我心裡某個部分卻更靜了下來。我想說的是潛意識的傷口,她卻輕輕地把話題轉了個彎。她不是故意閃躲,她只是用她的方法抵達她能處理的部分。

這樣的對話,像兩個電台的頻率重疊了一秒,隨即再次錯開。

我想起曾經讀過的某個句子:「語言是我們最深的孤島。」

有時候,我們說出來的話,其實是在與自己對話。只是剛好,對面坐著一個可以聽見的你。

她的指尖還在杯沿畫圈,那些不說出口的話語,就像在玻璃上畫出的水紋,晃動著我的念頭——

我是不是,太急著想從她身上找到一條通往自己的路?

她的眼神飄了一下,彷彿在腦海裡慢慢重播那晚的錄音。

「她說得超清楚喔,」她又補了一句,「連標點符號都講出來的那種清楚。」

我笑了,腦袋裡突然浮出一個畫面:夢話不是語言的殘骸,而是某種偷偷溢出的潛意識筆記。像她室友的那句話——「這個世界是假的,我媽叫我不要相信任何人。」——我竟然無法當笑話聽。

「你知道嗎……」我說,語氣像是踩在一條不確定的河床上,「有時候,我覺得夢話才是那個人真正的語言。」

她愣了一下,嘴角微微抽動:「你這人講話也太假掰文青了吧哈哈哈。」

我臉有些熱,下意識地發出一些意義不明的音,權當回應。其實我好擔心是否太著急於表現自已,通常面對這種標籤定義我都會不知所措,只好發出一些乾咳或是傻笑帶過我語言的蒼白。

她笑著搖搖頭,又轉回低頭攪動她的奶茶,那些碎掉的奶泡像被生活攪碎的心情。

窗外的光線變得更暗了一點,霓虹燈開始閃爍。機車駛過時留下長長的燈影,像一段沒有收尾的記憶,靜靜地往遠處滑走。

我盯著玻璃上的倒影,發現自己不知道該接什麼話。她也沒說什麼,像是習慣了這樣的沉默。

「妳剛剛不是問我最近在寫什麼嗎?」我突然想起這個被擱置的問題,重新撿起話題的邊角。

「對啊。」她望過來,語氣輕快。

「紀錄一些家族的歷史。」我說,語調不自覺放緩。

她微微皺眉,「聽起來很……像是某種期末報告欸。」

我被她形容得笑了:「不是那種族譜式的啦,是從某個人的視角出發,他想離開自己的家庭,想往遠處走,最後卻發現自己一直在繞圈圈。」

她眨了眨眼,沒有急著回應,只是輕輕將吸管往杯裡推了推。「哦……所以你是那個『某個人』嗎?」

我沒說話,只是低頭笑了一下。

「你家人很煩嗎?」

我搖搖頭:「不是煩……是覺得他們的世界太小了。就像那個人一直想跳出去,卻一直被拉回來。說不出哪裡怪,但就是怪。」

她的手指又開始轉著杯緣。這個動作很平凡,卻像是在時間裡劃出一個小小的漩渦,讓我的話被慢慢吸進去。

「我媽控制欲超強,」她忽然說了,「任何違背她意願的事都會讓她爆炸。就連我弟吃飯的時間都要跟她一樣,否則她會說他在『忤逆』。」

「忤逆……?」好戲劇化的用詞。

「對,」她點點頭,「她真的會這樣講。她會說:『我這是為你好耶!』」

我們都笑了出來,好像取得什麼共識一般。

「那妳呢?」我問。

「我?」她笑了一下,「哈哈哈,我是那個讓她不好的人。」

她說「哈哈哈」的語氣好可愛,像訊息裡複製貼上的笑聲,被活生生唸了出來。我後來才知道,這種話語方式,就是她的保留地,是她對這個世界說「我還在觀察你」的方式。

我看著她的手指還在敲杯緣,想說點什麼,卻又覺得什麼都不必說。

這場對話也許對她只是消磨時間,但對我,卻像在一段尚未命名的關係裡,偷聽到一點來自未來的語言。

我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她的話,她也沒有等我說話,只是繼續攪拌她的咖啡。

餐廳放的歌到了副歌,幾個角落的學生跟著輕輕哼唱。我發現她的手指也輕輕敲著桌面,跟著節奏。她應該不是故意的,或許是這首歌的旋律太容易鑽進腦袋裡,讓人不自覺跟著動作。我又想起了詭異的 Jimmy,那段 solo 被表演過超多遍吧,彈到都煩了。那每一次表演不都是對上一次表演時的模仿嗎?還是說是完全按照當初寫下的樂譜彈奏?我不太清楚樂團怎麼寫歌,但當興趣變成機械化的模仿時,感覺挺累的。

「妳等等有事嗎?」我問。

「沒啊。」

「那我們再坐一下。」

她點點頭,拿起咖啡杯,低頭喝了一口溫奶茶。我看著她的手指,然後看向窗外,燈光在街道上晃動,像是一種漫無目的的訊號。我不知道這場對話算不算成功,但至少,我們還沒離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