噁心感
「於是噁心攫住了我,我跌坐在長椅上,甚至不知身在何處。顏色在我周圍慢慢旋轉,我想嘔吐。就這樣,從此噁心不再離開我,它牢牢地抓住我。」
看著書上的這些文字,勾起我對於羅岡丹噁心感來源的好奇,或者說沙特到底為何選擇「噁心」這個生理症狀?
我們認知的一切都是有條件,既不是必然也不是真實,都只是感官知覺。那感知之外呢?當我們拋開語言、概念和知覺感觀,還有什麼存在嗎?於此,康德勇敢的嘗試啟發了無數的討論,物自身的概念畫出一條界限,在界定出可認識範圍的同時也創造出了不可認識的存在。唯有透過否定,我們才能肯定,也因此一切都充滿了不確定性,於是我們只好不斷的進行劃界工作。
但吊詭的是,陳信宏說對了,生命中有一種絕對,因此完美的圓是如此真實而不可否定。絕對性是不可觸及的遠方,也是人精神的家鄉,所以鄉愁是永恆的離散,而此在必然變得不安分、不在家。絕對性的不可否定給了生命意義的擔保,上帝就是最雋永的隱喻。隱喻讓獨一的經驗普遍化,於是我們共同見證絕對性的奇蹟,個體的孤獨感被肯定,所以期待成為可能,未來可被預測,人類馴服了偶然,隱喻治癒了鄉愁。
從此一切變得如此透明,透明到讓人感到噁心,我們向所有的未知發動聖戰,來安撫內心深處無可名狀焦慮和恐慌。所以人不辭路,向著那一切仍未命名、未標註、未馴化的領域進發,宛如航海家揚帆遠航,卻未曾意識到這條航線早已由測量學家、製圖者、國家機器的數據與公式編織成網。我們自以為在探索未知,但未知早已被框架成某種可接受的異域,甚至連噁心本身,都在我們的語言、概念與歷史之中被「管理」了。
但這正是噁心的本質——當我們意識到這一切,意識到我們所見、所感、所知,無不被一張巨大的關係網絡所規訓,無不透過某種媒介、技術、語言裝置來確立其真實性,噁心便如潮水般襲來。沙特的羅岡丹,是在一個瞬間發現了這張網絡的裂縫,透過那株樹根的質地、那多餘的存在,他突然失去了所有的支撐。這並非發現了一個更真實的世界,而是發現了「我們自以為是世界的世界」的本質:它不是實在的,不是固定的,它只是無數種人造機制交錯作用的結果。噁心不是來自於這個世界的本身,而是來自於我們如何構築這個世界的方式。
沙特選擇「噁心」這個生理症狀,並非偶然。噁心是無法馴服的身體反應,是所有象徵秩序無法完全吸納的裂隙。當我們覺得噁心,便意味著我們的身體拒絕吞下某種秩序——也許是食物,也許是概念,也許是某種社會強加的規則。而這種拒絕,並不是一種單純的反抗,而是一種更深層的覺察:原來我們並不是真的在「存在」,我們只是被存在的技術所包圍,被命名、分類、歸檔,被標註於各種結構之中,卻以為這就是世界的全部。
於是,噁心就像一個斷裂點,使我們意識到我們腳下的土地其實是懸浮的。我們一直以為自己站在堅固的地基上,但其實這地基是由各種敘事技術、人造符號、象徵系統交錯而成的網絡,它的穩固性來自於我們的共識,而非來自於某種本質上的真實。正是這個意識,使人陷入前所未有的不安——因為如果這一切都只是一個巨大的編碼系統,那麼真正的「外部」在哪裡?有沒有一個不被語言標定的空間?有沒有一種不受我們技術塑造的存在?
我們可以選擇回頭,選擇再次投入這個秩序,告訴自己「這就是現實」,這是大多數人的選擇。隱喻之所以能夠治癒鄉愁,正是因為它提供了一個完美的透明結構,讓我們得以安心地說:「未來可被預測,偶然已被馴服」。但有些人,卻無法不去直視這個裂縫,無法不去感受那股無法被命名的噁心。他們選擇前進,選擇穿過這個透明世界的縫隙,去尋找一個不透明的、尚未被馴化的可能性。
但這可能嗎?或者,這只是另一種聖戰,一場對於自身意識形式的戰爭?如果透明的世界讓人噁心,那麼不透明的世界又在哪裡?我們所謂的「未知」,是否也只是另一種透過已知的技術所打造的幻象?這個問題仍然回蕩,而噁心仍然抓住我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