楔子

好像是在某間酒吧靠窗的高腳桌吧。靠牆的一盞黃銅燈靜靜立著,昏黃的燈光在我們的肩上鋪出一層暖霧,把彼此的輪廓拉得柔和,像兩塊慢慢融化的焦糖,正被時間的舌尖細細品嚐。

我不太記得當時的背景音樂是什麼了,似乎是一股低沉的女聲,也可能只是某首妳曾推薦給我的歌在我腦海裡迴盪。我聽見妳說話的聲音,像隔著一層簾幕,又像從水裡浮出來,慢一點,輕一點,有時幾個字黏在一起,像夢裡講話時的那種混濁。

妳的手肘靠著桌面,掌心輕撐著臉頰,我注意到妳的袖口有一點點沾了水漬,也許是杯底凝結的水珠,也許是某一瞬我們舉杯時不小心濺出的幾滴——我們的手指幾乎擦過,我感覺到妳的體溫,像一道尚在三更微涼的月色,落在我指節的邊緣。

我分不清杯裡的顏色,也不確定那是酒還是我的目光。因為我一直在看著妳。甚至可以說,我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進這裡的了,只記得我們進門,一起坐在這兒,妳的側臉和短髮被光打得像一幅靈光尚未消逝的油畫,我就突然覺得,我曾經夢過這一幕。

有些畫面朦朧的閃過——我們在捷運上,或某個午後的展覽裡,我記不清了。我只記得妳回頭對我笑,說:「你遲到囉。」那語氣像是我們已經見過很多次,像我們早就熟悉彼此的節奏。可現在,這裡,這一刻,我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問妳:「妳今天過得好嗎?」

妳講著某個同事或工作的故事,語調忽高忽低,眉頭會在重點時輕輕皺起,然後又放鬆。我點頭、微笑,假裝自己很專注。但我知道我已經掉進一種對妳身體的感知裡——妳手指輕觸耳際時的節奏、妳呼吸時領口微微起伏的律動、妳把一撮頭髮撥到耳後的瞬間、妳笑時不經意擺動身體散出的香氣,那種溫柔近乎暴力的魅惑。

我突然不確定這是一場約會,還是一場記憶裡未曾發生卻熟悉得讓人顫抖的夢。空氣裡飄著苦橙與琴酒的香氣,或者那其實是妳身上的味道。我的手指忍不住想靠近,想試探那一吋又一吋、似遠實近的距離。

我們的膝蓋,隔著高腳桌的金屬橫桿,好像有那麼一刻輕觸。那一瞬,我整個人彷彿被某種透明的電流包圍,體溫往上竄,但我不敢確定那是不是妳,也可能只是我的膝蓋撞到了椅腳。但我不想知道真相,我寧願相信那是妳,那是妳願意靠近我的徵兆。

我甚至有點忘了,我們聊了什麼。只記得妳的笑容,在那盞黃燈底下慢慢融開,像一片落葉浮在酒裡,明明無聲無息,卻一直在我心裡激起漣漪。

妳笑著分享日常的故事,語速偶爾快了些,像是急著把最近的日子濃縮成幾個笑點遞給我。我點頭,偶爾也笑著回應幾句,但笑聲卻總像來不及對齊心跳的節奏——好像我還沒準備好要承接妳的輕盈,我就已經笑了出來。

我們才剛入座,我卻已經在想:「這場約會之後,還會再有下一次嗎?」這樣的念頭像一根細長的刺,剛剛滑過皮膚的邊緣,不痛,但讓我渾身發涼。那種預知結束的感覺,總是來得特別早,像一場還沒散場的戲,我卻已經開始想像捷運開門後妳離去的背影。

那一瞬,我開始懷疑:我們真的在這裡嗎?

妳剛剛說的那些話,我好像聽進去了,又好像沒有。那些語句像穿過我耳朵的風,輕得不著痕跡,卻又留下某種涼意。我不知道是我沒專心,還是我根本無法專心。我的意識有時是漂浮的,有時是下沉的,像一塊木板在潮水裡反覆翻轉,不知道哪一面才是真實的我。

換我講起我的生活趣事,妳笑了,笑得如此美麗和燦爛——那是一種全然展開的笑容,像一束朝我綻放的光。但我其實在猜,那笑容裡有幾分是真正的開心?又有幾分是應答的溫柔?妳邊拍打著我的肩膀,邊說著:「你要確定耶!」我被那句話擊中,一種微妙的親密感竄過肩膀,但它太短暫,短到讓我懷疑那是否只是社交裡的劇本台詞。

妳的笑,你無意間的觸碰,到底是什麼意思?

我想問你:妳現在開心嗎?妳現在,在這裡嗎?

但我不敢問出口。這句話太直接了,像想在夜裡打開一扇窗,而窗外是一整片沒人預警的風暴。它太真實,也太脆弱了,一問出口,可能整場相聚就會因為這份真誠而破碎。

於是我低頭喝了一口酒,讓話語像泡沫一樣,在舌尖還沒形成之前就溶解了。

這杯酒有點苦,也有點甜,我分不清那是調酒的比例問題,還是我自己在投射什麼。我只是想用這口酒,把那些遲疑、揣測、想說卻不敢說的話都吞下去——像吞下一枚未爆彈,靜靜藏在胃裡,等它自己慢慢熄滅,或是某天,在夜裡炸開。

離開酒吧後,城市的夜風迎面而來,像剛換過季的氣味,涼得讓人不敢太快吸進去。我們並肩走在街上,街燈將我們的影子拉長、扭曲,在地上交纏,又彼此分離。腳下是濕潤的石磚路,像剛哭過的臉,有些沈,有些閃著微光。風有一點涼,擦過耳際的髮絲,也輕輕撫過她裸露的手腕。我有一瞬間想伸手替她把袖子拉回來,卻沒有動,怕這樣的動作太親密,也怕她會退後。

剛剛吃過飯,剛剛說過很多話,剛剛也笑過好幾次。那些語句像煙火一樣在室內短暫綻放,如今只剩一點餘燼在記憶裡閃爍。但不知為什麼,這段路突然變得空曠起來,好像誰按下了靜音鍵,又或是我們從一場夢裡醒來,只是還沒意識到——那場夢正在迅速遠離。

我們的手偶爾碰到——也許是衣袖的摩擦,也許是步伐交錯的錯覺。她沒特別反應,但我卻因此屏住了呼吸。那觸感很輕,像羽毛掃過皮膚,卻比任何一句話都來得真實。這樣的擦肩,就像心裡某處早已預演過無數次的場景,如今終於映現,卻又害怕太快結束。

我偷偷看妳,妳低頭滑著手機,拇指緩慢移動,像是為了刻意延長某種訊息的出現。螢幕的光照亮妳的側臉,淡淡的,像一層霧氣未散的玻璃,那是一種剛被想念輕輕哈氣過的模糊,我忍不住想在上面畫些什麼,或是寫下:我還在這裡。然後希望妳看見。

但我沒說話。我怕聲音驚動了這脆弱的平衡。

妳的腳步比剛剛略快一些,像是有什麼事還沒完成,或有什麼人正在等妳。而我想放慢速度,讓夜晚再長一點,讓我們的影子多走幾步。妳側臉的線條在路燈下像一幅素描,未完成,卻已讓人著迷。我忍不住瞥了妳幾眼,而每次都剛好錯過妳的目光。我懷疑妳是不是也在偷偷觀察我,只是我們彼此都不肯承認。

我們之間有時靠得很近,肩膀甚至快要碰上,卻總在下一秒像小船遇到暗流那樣悄悄漂開。那是一種含蓄的跳舞,彼此靠近又小心退讓,像測試,也像在等誰先摔跤。妳抬起頭的時候,我看見妳嘴角微微揚起——像是想說什麼,卻又吞了回去。

妳似乎不經意地說著:「下次可以一起去看展覽或電影啊。」

那句話在我腦海裡反覆迴盪,像一滴水掉進寧靜的湖面,激起一圈圈漣漪。那是一種甜美的允諾嗎?還是社交語境下的習慣用語?我試著回想妳說這句話時的語氣、眼神、還有唇角上揚的角度,卻怎麼也無法確定妳的意思。

我好想問妳:那約好囉?妳挑個妳有空的時間?
還是只是一場語言的錯覺?

話到嘴邊,卻像一顆卡在喉嚨的糖,甜得難受,也咽不下。我走在妳身旁,腦中湧出無數種可能的回應,卻一一被我自己否決。因為我太害怕,如果問得太直白,這個夜晚就會碎掉。

我開始注意起我們之間的距離,那不是用公分可以計算的距離,而是一種心理的緊張與試探。當我稍稍偏向妳靠近一步,妳卻剛好轉身看向另一邊街景。當妳微笑望向我時,我卻不小心避開了視線。

我一邊走,一邊在腦中無聲地反覆這句話的語調與妳說話時的眼神。我的思緒變成一把鎚子,一下一下地敲著同一面牆——我們真的有「下一次」嗎?那會是一場新的相遇?還是只是這場沒能說完的告別的一種延遲?我們走在去捷運站的路上,但我卻覺得,好像什麼東西,開始離我越來越遠了。

「下此再約耶。」

我望著遠方的高樓,那面黑牆在光影的拖曳下彷彿既在滑行又靜止,那句熟悉得幾乎已失去語義的問候突然閃現腦海——像一道遲來的雷聲,輕輕地,卻讓我心口震了一下。這句話,就像我們之間的溫度計,又像一種模糊的默契:「我們還是朋友吧?」它輕得幾乎不像問題,也從不真的期待回答。

我說不準,真的說不準耶。

我只是習慣了這些約定,像習慣早上醒來,陽光還未進窗前,手機亮起,妳的名字跳動在那片微光裡;我也總是習慣性地回一句:「好啊,我們再約。」

——再約。

說出口的當下,它應該是有溫度的,有確信的,是帶著餘韻的。但落在耳邊時,卻像一個從很遠的地方飄來的回音,最後落進某個我們誰也無法抵達的空谷裡,微弱到幾乎無聲。

我們真的會再見嗎?

還是我們只是靠著「再約」這兩個字,來抵擋心裡那點說不出口的捨不得?

時間還夠嗎?還夠讓我們再說一次「下次見」嗎?

有時候,等待本身就是一種溫柔的折磨。我等妳說「下次換你選地方」、等妳說「還有點意猶未盡吧」、等妳像不經意地,卻剛好給出一句讓我留下來的話。

可是,有些話總是沒說出口;有些訊息,就停在那一刻的已讀,像時間被封存了,而不是過去了。

這樣的等待,隨著日子流過,最後會變成什麼?

有些人,是等著等著就散了。像一封泡過水的信,字跡還在,可語意早已模糊。那時我開始懷疑,我等的是妳嗎?還是我腦海裡那個關於妳的輪廓?還是,只是等一個我連自己都不敢指認的答案?

我們說「再約」,那或許只是一種溫柔的謊言,是我們對不確定的未來給出的虛位以待的保證。像在風中點亮一盞燈,告訴自己:還有光,還有可能。

但和妳並肩站在捷運站手扶梯時,我總覺得有點寂寞。

我透過妳留下的語句來確認自己的存在,卻也在妳消失的空白裡,再次懷疑起我是否真實。

我是真的想再見妳,想陪妳走一段,想讓這趟旅程哪怕只是片刻也不那麼孤單——哪怕只是為了那句輕輕說出口的「再約」。

但我始終無法肯定,妳的心裡,有沒有為我留下一個再見的座標。

於是我回想起我們每一次的相遇——似乎都只是擦肩、說「再約」、再擦肩、再說「改天約」。我們把太多的願望,推進了名為「以後」的抽屜裡,而那個抽屜,不知道什麼時候,就悄悄關上了。

捷運進站的那一刻,兩列車輛在夜色裡擦身而過,像是命運中錯位的軌道。車窗隔著月台一閃即逝,裡頭有人交談,有人發呆,有人緩緩閉上眼睛。光線滑過臉龐,又悄悄劃開每個人的影子。我們之間的某種連結,也在那瞬間被帶走了——再無交集。

那盞檯燈,現在還亮著嗎?

桌上的酒杯,真的曾經滿過嗎?

還是只是我們一廂情願地倒映出彼此的渴望?

我們只是各自帶著等待與想像,走入了一個不曾對時的夢。

或許,我們從來沒有真正赴過那場約。